【谢沈】棋星 19
19.桃花谢
盛夏之时，山中最为凉爽。若是无需赶路，在林中闲庭散步欣赏沿途风色，最是惬意。
可惜离珠就是急于赶路的人，纵使铜山西崩洛钟东应，于她而言，万水千山只等闲。
更可惜的是她此生从未出过远门，不知还有驱虫香这种好物，被山中蚊虫撵得停不下来，只得狼狈地捂住脸蛋埋头前行。
最后到了腿如铅块走不动路的时候，累到极致就顾不上什么形象，转身坐上阶梯挥着袖子歇息。刚歇了会忽然想起之前望见前方有个凉亭，竟然望梅止渴地生出了力气，一鼓作气地走到凉亭不远处。
距离亭子很远时，离珠就遥望见亭子里已经有几个人在了，旁边草坪上还有个小姑娘跟个小兄弟哈哈哈地玩耍，爽朗的笑声传得很远。
养在深闺久了就对见生人很有些羞涩，何况这里荒郊野岭的。离珠心里有些抵触眼下却无可奈何，她只得给自己壮胆，现在她一身男子装扮，一个男子行走江湖都不怕，更不该怕什么生人。
离珠鼓起勇气提起行囊慢慢走近，等靠得足够近时才看清那个立在亭里的白衣男子不是什么生人，竟是谢衣。
她顿时手足无措，想起之前的艰辛路，赶紧将自己上上下下胡乱整理一番，紧接着又后悔没带小镜，不知现在是个什么狼狈形象。
而等她迈进凉亭，原本一直垂首而立的谢衣忽然抬头看她。被那双藏着浩渺烟波的目光注视着，离珠便犹如中了定身咒一般钉在原地动弹不得。
谢衣忽地对她一笑，食指放在唇上示意她不要出声，又指了指亭子里的另外两人，离珠方才回过神，原来亭里坐着的两人正在对弈。
她也是懂棋的人，看见棋局便忘了谢衣，仔细端详起这局面来。
“竟然是十九道……”离珠暗自惊讶，心中默想道。
现在的棋形从离珠眼里看来，白棋隐隐有些不利——双方刚下了二十多手，虽然都未占多少实地，黑白棋各占上下一边，但黑棋显然棋形更加稳固，进可攻退可守，而白棋除了下边，其他位置零散单薄，容易被分隔攻击。离珠暗衬，若她是白棋，之后必要将自己做厚的。
白棋确实如离珠所料在右侧落了子，局面立刻好看了些，然而黑棋的下一手“靠”却让离珠暗暗吃惊。
这一子靠在白棋旁边，却进了两个白棋的包夹之中，如同自投罗网一般。
离珠大惑不解，不由得看向那位执黑棋的人，想从对方神情中看出些端倪。谁知那竟是位女冠，生得清淡娴雅，眼中更无常人下棋时的专注紧张，老神在在，只像在日诵功课。
而执白的另一位身穿黑衣，仪表堂堂，气度不凡，一看便知此人大有来头。
虽然没见过面，但谢衣是棋圣之徒是人人皆知的事，想来这位人物应该就是沈夜了。
沈夜？……那个沈夜？
堂堂棋圣，平日三邀四请轻易不下棋的棋圣？竟然在深山老林里跟一个女冠下棋？！
猜出沈夜身份，离珠按捺住心中激动和疑问，屏息静观棋局变幻。
黑棋废招一出，沈夜立刻扳了一手，意在提子。按常理来说，那黑棋就该反过来断白棋，不给沈夜机会才是。岂料黑棋在另一处下出一手莫名的肩冲，竟然弃之不管。方才的那个“靠”就像个顽童扔了个石子便头也不回地跑了。
离珠不禁惋惜摇头，而两位棋士平静依然，一不为废招遗憾气馁，二不为对手失误而得意。离珠见状惭愧自省，只恨自己不顾大局、斤斤计较这一子得失。
而黑棋果然没有计较，与白棋在左侧边路搅缠在一起，作风十分强硬。连“扳”数手，反观白棋且战且忍，眼看黑棋厚势渐成而不作为，局面愈发不利。
沈夜考虑时间愈来愈长，执棋在手迟迟不下，平静面容也有些松动，眉头紧皱，目光不断在棋局上游移推演。而对面黑棋却依然保持原有的落子节奏，神态超然，冷淡得不像凡人，仿佛有人操纵傀儡般提着她的手在下棋，就连她身上的朴素道袍，现在看来鬼魅非常。
但是，纵使体会不出二人高绝棋意，离珠也十分清楚，再这样下去沈夜会输。
棋圣战绩斐然，一生从无败绩，难道不败金身竟要在这荒郊野岭破去了么？！
离珠手里冷汗直冒。若棋圣真的败了，她就是见证之一。
双方交锋七十几手，从边路战到中路。黑棋棋风诡谲，常下出不合棋理的路数，布局却十分老辣，不仅围堵白棋，自己还渐成稳固棋势，与旁边几路互有接应，无论围魏救赵还是逐个击破都难成行，白棋已被黑棋彻底压制，胜算极低。
离珠边看边不自觉地把自己放在沈夜的位置考虑应对，这个不行那个不对，总觉得沈夜的下法太过软弱隐忍，并不十分合适，但换作自己肯定输得更惨，现在这个局势，若白棋是她自己，早就投子认输了。
而沈夜执子不动，既不认输，也不落子，嘴唇紧抿微眯双目，一动不动地静止了约莫一刻，然后在中央两个黑子之间下了一手“挖”。
离珠见了这一手，先是一愣，然后着实吃了一惊，竟然破格地惊叹出声。
沈夜这手也是背离常理——至少是离珠的“常理”。事后离珠也想过这一手虽然惊人凶狠，但并非无法可破，与之前黑棋的那一废招“靠”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。但就是这一手神奇地打乱了黑棋的节奏，乃是棋筋中的棋筋，妙手中的妙手。加上之后黑棋莫名地昏招连连，竟然被白棋趁势征吃了一片，逆风翻盘。
女冠中盘投棋认输，缓缓起身，神色没有大起大落的丝毫影响，波澜不惊。沈夜眉头松动，放下白棋，仔细看了几眼棋盘才站起拱手行礼，叹道：“妙华道长，好棋力啊。”
妙华回礼道：“贫道并不懂棋，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。”她转向谢衣，只点头并无话说，谢衣便笑着对沈夜道：“师尊，荒郊野岭的妙华道长一个人不方便，我送她回去。”
得到沈夜首肯，谢衣便跟着妙华道长远去。离珠看着那两人并肩同行的背影，相似的衣袂飘飘与仙姿佚貌，回想两人相处，无声胜有声的默契，连棋力也不相上下，真真是一对璧人。离珠不禁自惭形秽，一时惆怅到无法自处。
但有幸看了一出绝世的精彩神奇，算是不虚此行。
谢衣走后，沈夜软软地跌回石凳，一场激战费了不少心力，坐姿更不复方才挺拔，靠在石桌上以手支额，看起来相当疲累。方才在一旁玩累休息的一大一小见状赶紧过来嘘寒问暖。沈夜闭目摇手，只说“不碍事”，让他们安静好让自己休息。
沈夜的累，离珠感同身受。方才那惊心动魄的情势，若换了是她早就投子认输的。但若像她那样提早放弃，就熬不到最后的反败为胜，看不到力挽狂澜的精彩。棋圣不仅棋力强横，内心也刚强似铁，离珠钦佩之极：不愧是能教出谢衣的人物。同时她又感到造化弄人。若是之前与她对弈的是沈夜，那她便不会认识谢衣，不会追随谢衣而来，更不会看到如此精彩的一局。
离珠默不作声地坐下，看着眼前残局，失望的冰凉落寞与激战过后的余温交杂在心头，思绪飘荡，不知该往何处去。